横刻夜墨>修真>大宋萁豆劫 > 第220章
    黄成简形销骨立,尘灰满面,困倦已极的倚了邓州州城南门的谯楼廊柱半蹲半坐,左手菜卷,右手水罐,一替一口的狼吞虎咽着。

    这已是叛军围城的第十八日了。十八日来,叛军连续组织了不知几十次的猛烈攻击,仰攻有云梯巨木,俯攻则凿堑掘壕;有两三次,叛军甚至或打破城门蜂拥而进,或攀越城头杀至街市里巷,但却终被顽强的驱杀了出去。然而,城上兵丁民伕亦伤亡惨重,死尸叠集,伤兵盈巷,谯楼檐顶更被叛军火炮击中,焚毁得摇摇欲坠;几段坍塌的城墙虽得及时修补,惜乎粮廒械库遭火,竟致所储粟米辎重、羽箭hu0ya0、檑木滚石俱皆告罄,更因一连数日酷热无雨,城内井塘源泉枯竭,人畜用水都成了大难。

    此刻,正是叛军强攻过后、后撤午餐的间隙,城上守军由此而得片刻喘息,亦得抢时进餐并加固城防。黄成简手中菜卷刚刚吃到一半,二十余名烟灰熏面的兵丁民伕便忽然跌跌撞撞簇拥而至,七嘴八舌的大声喊道:

    “黄大人,你不是说武当桐柏两地朝廷伏军正在秘密返军襄阳吗?你不是说京师三万援军已达城北三十里处吗?为何我等浴血奋战几达二十来日,尚无半点喜讯传来?难道黄大人只是在画饼充饥,驱羊防狼,故意的欺骗我们吗?难道朝廷就这样坐视我们困守孤城,不管不顾,终致我们全部以身殉国吗?”

    几声喊叫,犹若平静的水面上投进一颗巨大石块,城上城下守众立时纷纷响应,大家或携手联袂,或跌跌撞撞,潮水一般的径朝谯楼下面围拢了过来。

    黄成简伸脖咽下了一口菜卷,推开水罐,手扶廊柱艰难的站起身来,目光缓缓扫视过众人的脸;数日恶战,疲累交困,再加上饮食不足,城上城下诸人俱已憔悴之极,无不腿颤脚软,摇摇欲倒。黄成简蠕动着干裂的口唇刚要答话,柴宗庆早带领着苗振伟及一众亲信军兵执刀仗剑,匆匆赶到了。苗振伟躲躲闪闪,不敢使黄成简看到自己似的,而柴宗庆则不分青红皂白便即怒声斥道:“妈个巴子,马革里尸,丈夫本分,哪有什么讨价还价余地?大家伙儿立即各回阵地,抗击叛军。有敢违令者,杀无赦!”

    柴宗庆粗暴的话,登时便激起了一片怨怼愤恚之声:“守城是死,违令亦是死,柴大人黄大人,你们这是不给大家伙儿活路了,你们这是要将大家伙儿往死路上逼啊!”一时群情汹涌,义愤难平,竟各仗刀剑矛戈四面围拢过来;黄成简、柴宗庆亲军亦皆持锋列刃,相向而对,内讧局面眼看便将形成。

    “各位军将士卒,各位父老乡亲,”黄成简分开众人,蹒跚着走至柴宗庆身侧,面色惨怛语调冷静的说道,“是我黄成简欺骗了你们:所谓武当桐柏两地官军回师,所谓京师援军到达邓州城北,不过临时编造出来,借以鼓舞大家士气而已。目今我们已经坚守十八天,也算尽了最大的努力,然却仍旧不见援军一兵一卒;每天看着一批一批的兵丁民伕倒下,看着一批一批的伤员死尸抬出,黄某亦是心如刀割,目不忍睹,他们也是血肉之躯,也是人生父母抚养呀!兵法云:能战则战Ⅻ/p>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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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柴宗庆闻得此言,“仓啷啷”拔剑在手,瞋目大斥道:“黄成简,自你将宝贝女儿送往襄阳,老柴便已料到你早晚会出今天这招。妈个巴子,十八日前你还信誓旦旦,说什么赴汤蹈火,马革里尸,定与邓州州城同存共亡;如今军情稍一危急,你便率先露出了卑怯无耻面目。你若真敢开城出降,老柴三尺青锋,先割下你吃饭的家伙再说!”

    黄成简目光平静的望向柴宗庆,说道:“柴大人鲁莽了。当年张巡据守睢阳,与叛军僵持数月,城内乏粮,直至扑食鸟雀、shā're:n脔肉而食,饿死平民不计其数;张巡战败身亡,乃是为朝廷尽忠,千古流芳,可是却连带坑害了数万生灵一道与他殉葬。如此做法,黄某不欲仿效。黄某身为朝廷命官,守牧一方百姓,赴汤蹈火马革裹尸自是理所当然,然邓州城内数万妇幼何罪何辜,竟亦跟着受此无妄之灾?黄某此举非为本人,实为邓州黎庶着想。还请柴大人体谅!”

    “不过,倘若柴大人定要坚执己见,死守到底的话,”黄成简目光平静,缓缓扫视四围兵丁民伕一周,又道,“黄某亦无话可说,唯有自刎而死,免得留此浊目,看我万千子民遭此兵燹之苦!”言毕,拔出佩剑便往颈间抹去。

    柴宗庆尚未来得及说话,几名亲军早便趋步抢前抱住黄成简,夺下了佩剑。一众兵丁民伕亲见黄成简言语诚挚,拳拳爱民之心流露无遗,早将满腔郁忿之气抛于九霄云外,纷纷跪倒在地,扬声喝道:“黄大人处处为民着想,一腔忠心,天地可鉴,我等本非草木,岂无感慨?今将誓死追随黄大人,血战到底,与邓州州城同存共亡!”

    “为人臣者,谁不愿杀身成仁,捐躯尽忠,以求千古流芳?倘天欲绝宋,以逞乱臣贼子之心,黄某亦无他策,唯愿自行断首,付于君等,或可持见赵珏,换取富贵;”黄成简目视众人,絮絮而言道,“然柴大人和在场诸君如此肝胆相照,如此精诚报国,黄某还有何话可说?自古以来谋事在人,成事在天,江山易色,社稷危覆,皆有天数在内。我等尽管誓死守城,一片忠心可对日月,却仍不宜盲目愚忠,还当看看天命攸归与否!”

    语声甫落,苗振伟忽然嘻嘻一笑,竟由柴宗庆身后伸头出来,双手掩口阴阳怪气的说道:

    “黄大人,天道苍茫,星汉混沌,岂人力所能预知哉?今兵临城下将至壕边,社稷宗庙危在旦夕,黄大人非但不思设法抵御,反倒竟以天命之说惑人,只怕此非人臣行径,更有某种不可告人的私意在内吧?”

    柴宗庆本已插剑入鞘,闻得苗振伟这近于**挑拨的语言,复又拔剑在手,几乎便要跳脚而起,剑尖死死的抵着黄成简前胸,厉声喝道:“黄成简,你以天命之说惑人,分明降敌之心不死。妈个巴子,待老柴先宰了你,再举兵守城,马革里尸不迟!”

    黄成简似对紧抵胸膛的三尺寒光视而不见,唯狠狠的盯视了苗振

    伟一眼,继续侃侃而言道:“黄某昨个特意备下了一百枚‘开元通宝’铜钱,今日欲与诸君为赌:黄某将铜钱全部撒于几上,倘若一百枚铜钱全部字面朝上,乃是天意佑护我大宋皇朝,黄某自将誓率诸君血战到底;倘若有一个铜钱字面朝下,便是天意归于叛军,黄某唯有以颈刎剑,尔等亦唯有开城降敌一条路可走了!”

    柴宗庆闻言,不啻火上浇油,抖剑怒吼道:“黄成简,妈个巴子,一百枚铜钱撒出,便是天王老子在场,也难保证个个字面朝上。我看你是纯心投降叛军,故意出此劣招。老柴先拿你的脑袋祭了刀剑再说!”

    黄成简扫视四围或讶异、或惶惑的民伕兵丁一眼,高扬下巴,冷声喝道:“柴大人稍安勿躁,倘若铜钱有一个字面朝下,柴大人只管割了黄某脑袋,然后再率军死守不迟!”

    柴宗庆一时摸不透黄成简葫芦里卖的什么药,再加上几名亲军在旁温言相劝,乃将手中长剑后缩一缩,喝道:“好,好,黄成简,权将脑袋寄你脖上片刻。妈个巴子,少顷老柴必定宰你以安军心!”

    黄成简更不答话,喝命亲军抬来一张几案,端正放于谯楼廊下,又从身后锦囊中取出一百枚锈迹斑斑的‘开元通宝’,仰天默祷数语后,双手捧着冲了几案泼水般的撒去;铜钱一似下雨,全部扑扑的滚落几案上面,——说来也怪,一百枚铜钱竟然没有一枚字面朝下!

    “老天果然佑护我大宋皇朝,一百枚铜钱全部字面朝上。”黄成简呆立片刻,突然“扑通”一声跪倒在地,涕泪滂沱,高声叫道,“快,快,传令下去,将铜钱钉死几上,命人抬着绕城一周,使全体军民明白天命所归。”言毕复又站起身来,拔出随身佩剑,“砉”的砍掉几案一角,咬牙喝道:“自今而后,大家戮力同心拼死守城,直到战至最后一人。倘再有敢妄言降者,便如这几案一般,杀无赦!”

    四名军卒、四名民伕奉命抬了几案绕城而行,并沿路宣示晓谕。不多一时城上城下到处都传来了欢呼声音:“天意佑护大宋皇朝,誓死守卫邓州州城!”竟是空前的士气高扬,群情腾跃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