横刻夜墨>修真>大宋萁豆劫 > 第235章
    夜黑得深沉,连星月也仿佛隐去了身影;整座王府大院万籁俱寂,咳痰不闻,楼阁殿榭和亭台廊庑的剪影黑魆魆的,就象一尊尊无声蹲踞着的巨兽,然而小佛堂院内,毕竟还是透出丝丝烛火光亮,并依稀传来人语之声,原来却是费阿公、孟姥姥正散坐于竹丛下面纳凉闲话。

    两人中间的几案上面,摆着数瓣刚刚切开的西瓜,烛下望去,绿皮红瓤,黑籽粒粒,极是新鲜诱人。孟姥姥端起一瓣西瓜,奉于费阿公面前,柔声说道:“这是今年入夏的第一颗西瓜,名曰碧玉翡翠,下午刚由乡间进到王府,端的又沙又甜。陛下还是尝一尝鲜吧!”

    费阿公手抚酒碗,语音沧桑:“当年时候,每入夏夜纳凉,朕总爱饮用窖冰冷湃过的黄酒祛暑,那透心贯肺的清凉滋味,那欲醺未醺的飘忽感觉,至今犹难忘怀。朕还是以酒代瓜祛热吧!”

    然而孟姥姥并不答话,双手捧于费阿公面前的西瓜亦不缩回,唯两眼深陷,目光炯炯的盯视着费阿公的脸;微风掠过,两绺鬓角灰发在簌簌的抖动着。费阿公注意到了孟姥姥的眼神,自失一笑,温言说道:“爱妃的执拗性情,真是一如当年。也罢,朕就成全爱妃一片心意,品尝一瓣西瓜吧!——唉,每次做什么事情,朕总是拗你不过!”语毕,将酒碗置于几上,双手捧过西瓜,轻轻的咬了一口瓤汁。

    “拗我不过?”孟姥姥并不移开目光,然却忽的抬高声音,语气中满含着悲愤凄怆,“妾虽女流,但却从来宁折不弯,宁死不屈。当年陛下兵困锦官时候,妾曾进言深沟高垒,严拒宋军,待其师老兵疲,自然便会退去;陛下则谓见机纳土,尚可保全身家,遂自修国书,衔璧牵羊,縗绖徒跣出城而降;——此事可听之于妾乎?”

    不待费阿公辩解,孟姥姥又即滔滔而言道:“还有,国破家亡后,陛下与妾同为待罪之身,在宋军押解下共乘客船,顺流而下,前诣京阙领罪;船至峡江,陛下又将妾三个月大的女儿抛于江岸;——此事可听之于妾乎?倘若不是陛下当年固执己见,背着妾身强行抛弃女儿,如今女儿大概也是六七十岁子孙满堂的白发婆婆了;陛下与妾,亦当含饴弄孙,共享天伦之乐,又何至于眼下客舍孤寂,膝下荒凉?”

    孟姥姥一面激愤而言,一面颤颤抖抖的从贴胸怀内取出一只巴掌大小的蜀锦绸包,层层打开,里面却是一支嵌了珊瑚彩龙的手镯;手镯珠圆玉润,烛下发着幽幽的光泽:“猫犬养之既久,尚且不忍骤弃,何况怀胎十月哺乳百日的宝贝女儿乎?几十年来,每当孤凄无人的时候,妾总是取出这支手镯默默把抚;看着手镯,妾就象见到了女儿的面,那亮晶晶黑豆一般的清眸,那胖乎乎嫩藕一般的胳臂,尤其是哺乳时候,每吃几口奶汁,她便会停下来,静静的打量着妾。也许,冥冥之中,她早便预知了自己将被遗弃的命运,所以才要把妾的面容牢牢记在心间……陛下,那种感觉,是何等的撕心裂肺,是何等的锥心泣血,又是何等的欲哭无泪啊!”言语中间,两行浊泪潸潸淌下。

    费阿公犹如木雕泥塑般的双手扶膝,仰首枯坐良久

    ,方抑着即将奔涌而出的泪水,深重的叹了口气:

    “覆巢之下,安有完卵?亡国之君,自身性命尚且不保,何谈一襁褓婴孩乎?倘不将其及早抛弃,难道也要她跟着我们寄人篱下,仰人衣食,饱受阶前降囚的屈辱吗?倘不将其及早抛弃,难道也要她跟着我们背井离乡,东奔西走,饱尝颠沛流离的苦难吗?爱妃,朕实言告你,朕生恐你伤心过度,是以早将手镯连同锦袱一道藏了起来,不想却又被你千方百计寻着。爱妃,我们俱已残年老境,便如风中蜡烛一般,不能久燃,还是……还是早早忘掉这件事情吧!”

    “陛下……”孟姥姥双目盈泪,哽咽着叫了一声。

    至此,两人俱各凝噎无语,唯昂首肃面,久久的凝望着苍茫天穹……

    “欧阳忠雄那边,也不知到底能不能回心转意,重新挥师北返,和珏儿握手言和,合攻邓州?”半个时辰过去,孟姥姥的情绪渐渐的调整了过来,眼神复转阴冷,语调更是寒凉若冰,“都是庆雄这个不成器的东西,局面尚未打开,便先自个闹起了家务!”言毕,双手捧过一瓣西瓜,轻轻咬了一口红瓤,引颈咽下。

    费阿公手捧西瓜,仰目凝望着深沉夜空,口中喃喃言道:“已经派了两趟使人,却并不见回音,倘若明晨欧阳忠雄依旧不肯遵从命令返师邓州,朕和爱妃就只有亲走一趟,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的耐心劝谕了;相信以朕和爱妃这两张老脸,他欧阳忠雄便有天大的怨怒,天大的委屈,也还是会给三分面子的。至于珏儿嘛……唉,不说了,珏儿亦有珏儿的难处:名为三军总帅,却实手无军权,身若傀儡,庆雄和忠雄又皆握重兵各自为政,一山难容二虎,珏儿便是孙武白起在世,又能怎样放开手脚,一展宏图?还有公孙黄石,平日自谓精三韬,通六略,语论起来口若悬河舌如利刃,不想真正到了实处,听说非但一计也不能出,反倒整日痴痴茫茫,就好象换了一个人似的。唉……”

    “更为可虑的是,谍报侦知,朝廷重军与契丹、党项两国对阵,三战三胜,接着赵祯便派出使者,以幽云十六州作饵,诱使党项、契丹反目为仇;目下两国各集大军三十万峙于边境,狼蹲虎踞,互不退让,已经发生了数十次小规模的交兵。——两国一旦大起冲突,北方和西北边患稍稍得纾,朝廷便可趁机抽出防御重军挥师南下,直扑邓州乃至襄阳;而武当和桐柏两地伏兵亦将在荡平洞庭各寨后,返军北上。届时数十万大军云集襄邓,南北夹击,襄阳局势岌岌可危矣;襄阳一旦落败,则川西、吴越、漳泉和北汉各地义军亦将不战自败、迎刃瓦解矣!……”孟姥姥面显烦忧之色,仰望夜空,沉沉语道。

    费阿公将手中西瓜托至鼻前,借着烛光注目端详,仿佛在数着一颗一颗的墨黑籽粒;良久方叹了口气,有气无力的说道:“当前局势,爱妃还真以为我们能够坚守到底,还真以为我们能够帮助珏儿夺取皇位吗?——朕和爱妃以耄耋之年,衰朽之躯,能将局面支撑到今日地步,也算得十分不易了;倘若今夜朕与爱妃突然驾鹤,谁还管他明天日头出来还是不出来啊?……”

    孟姥姥放下西瓜,手拄竹杖颤颤站起,又颤颤的前走几步,端立于翠竹丛下,手捻佛珠默声念祷许久,方倏然转头过来,面色苍白,语调生硬而又倔强:

    “不,便是朝廷大军立即围集襄阳,妾也要死守到底,哪怕战至最后一人,也决不轻言失败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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