横刻夜墨>修真>大宋萁豆劫 > 第172章
    赵祯端坐小木杌上,静静的听完陈艳娘诉述,冷笑一声,说道:“时至今日,难道在艳娘眼里,朕真的还是那个不通世务,行事莽撞,被那些无耻小人狗眼低看的篾片相公吗?”

    陈艳娘闻言一怔,抬头起来,已是面色雪白,口唇哆嗦,那种哀艳凄婉、簌簌抖抖的神态,简直有笔难描,有纸难画,直令赵祯魂销魄荡,怜心大起。陈艳娘双手捧袖,再次敛衽施礼,却看也不看赵祯一眼,只管莺莺语道:

    “相公须知,人生在世,不如意者时常十之**。艳娘出身寒微,家世贫贱,父早去世母堕匪类,为求一餐之饱而甘冒诛戮风险,行不法情事;如今更是寄人篱下,仰人鼻息,一言一行,皆不得自主,似同拘囚一般。然而,在艳娘的心里,并不在乎你是贵为皇帝,还是贫如乞儿,只要有情有义,不下眼低看艳娘,艳娘便总愿一视同仁……”

    言语至此,陈艳娘缓缓侧转身去,下巴微扬:“艳娘虽心比天高,却命比纸薄,母女现今身处虎穴,同受胁迫,身如危露,朝不保夕;况腐草萤光,怎堪与天心皓月争耀竞辉?草芥小民,岂敢卷入帝室皇权之争?因此艳娘只想劝告陛下一句,从速离开这个是非之地,永远忘却艳娘吧。……陛下万乘之尊,倘然有个山高水低,艳娘便是粉骨碎身,九族夷诛,也是万难赎罪的了!何况,何况……陛下乃是艳娘的……至爱之人呢!”

    一语未必,已是声哽语噎,两眶滢滢欲泪。

    原来,……原来她竟早已知道了朕的真实身份!原来,……原来她竟早已认朕作了至爱之人!赵祯自曝万乘帝君身份,心中有喜有忧,而陈艳娘则亦将心迹坦诚相告,心中有惊有怕;至此,两人一个兀坐,一个凝立,俱各面白如雪,鸦然无语。

    时间在悄然的流逝着,不觉之间,房内已是光线幽晦暗淡;陈艳娘虽早住口,但莺莺燕语,却犹在赵祯耳畔回响:那凄婉如泣的话语,那低头弄带的媚姿,无一不令赵祯心底柔情涌动,无一不令赵祯荡然**,更无一不令赵祯心痛如割。

    良久,赵祯亲自起身打燃火折,点亮几上的瓦台油灯,以手擎着,于昏黄的光亮下一眼不眨的盯视着陈艳娘的面容。陈艳娘不闪不避,唯云鬟半卷,低眉垂首,睫毛扑过眼睑,似在簌簌颤抖一般,一任赵祯瞩目观瞻着,脸上的表情似怨含悲,又似逆来顺受,再也没了初见时候的半分泼辣横蛮模样。

    “算了,艳娘,我们不要再拘于皇帝小民的分际,也不要再耽于帝室皇权的纷争了。朕给你讲述一件旧事,希望我们各自都能变得轻松一些!”良久,赵祯方自失的一笑,放下油灯,坐回小木杌内,目光茫然的凝望着前方,仿佛陷于了久远的回忆中。

    “那年冬天,皑皑白雪当中,朕扶送父皇灵柩归葬永定陵;数百里的路程,又皆在冰天雪地间,行来自是十分的枯燥无味。御驾行经深山,朕正坐得百无聊赖时候,蓦一回首,竟隔帘望见山道对面的崖壁下面,一座竹篱茅屋前,突然钻出了一个十二三岁的红衣少女,牙齿啃着右手食指的指甲,眼珠一眨不眨的盯望

    着随行车马。那少女绿鬟雪肤,明眸皓齿,于漫山遍野的白雪青石中间,显得极是娇艳动人;朕一时大感异趣,竟隔了御驾锦帘看得目不交睫,如痴如醉。

    “那少女发现朕在偷偷的窥望她,便格的一声笑了出来,其音如鸣佩环,清脆悦耳,就似滴滴寒泉碰落清净石上一般,就似朗朗美乐喧响双耳近旁一般。不想这一笑,那少女竟再也收束不住,虽然赶紧伸手捂住了口,然而笑声依旧很响很亮,不可遏抑。那少女见实在无法管控自己,只得猛一跺脚,转头扭身钻进了茅屋门内。

    “朕以为她会就此躲起,再也不肯露面了,只得怅怅的放下了锦帘;不想峰回路转,朕再次引颈回望的时候,恰正看到她将身体避于茅屋门后,脑袋侧歪,唯留两只星眸熠熠闪光的盯望过来。一时间,在朕的意识里,直觉满世界都是她的娇俏身影,满世界都是她的悦耳笑声……”

    赵祯一面述说,一面凝视着油灯焰苗,仿佛当日情景历历再现目前一般。

    “那时候,朕并不懂得爱情,朕甚至连‘一见钟情’四字也是闻说未闻,见所未见。然而那少女的娇憨形象,却深深的刻印在了朕的脑海里;有时清晨,朕从梦中醒来,耳畔便能听到她那银铃一般清脆悦耳的笑声。

    “朕渴望着能有这样一个天真烂漫、无拘无束,甚至刁蛮泼辣、媚艳绝伦的佳人,日日陪在朕的身边,使朕能够一洗亲政以来,不,使朕能够一洗出生以来的沉郁性情。然而朕的皇后和几个夫人、嫔妃、婕妤,当初都由母后一手包办,俱皆出身豪门,不是端淑静娴,就是沉稳讷罕,朕一直不很中意。朕真的想找一个真正懂得朕,真正能够和朕说得上话的女人。

    “自那日‘陈婆子店’和艳娘邂逅一遇,朕便在心里想道,这正是朕所要找的女人,朕便在心里眼里,时时萦绕着艳娘的音容笑貌,朕便将那日遗落的汗巾,偷偷的揣藏怀中,偷偷的感受着那一份馨香与体温。——艳娘,朕知道你出身低微,家世寒贱,可在真正的爱情面前,出身家世又算得了什么?朕知道你白璧受污,被迫委身潘昱,每日悒悒不乐,以泪洗面,可在真正的爱情面前,贞节清白又算得了什么?朕不在乎的,朕真的什么都不在乎的……”

    说到这里,赵祯早将陈艳娘写予赵珏书信、自己为此而醋海翻波之事抛至九霄云外,唯嗓音发颤,双目灼灼,眨也不眨的盯视着陈艳娘;一时暗想明知情之一字,误人匪浅,偏偏自己身为皇帝,奄有天下,非但不能自拔,反倒堕其彀中;一时又想自己千里驱驰,不过兴师问罪,追问陈艳娘传书赵珏一事,奈何佳人当前,却竟一句刻薄的话也说不出来;一时再想说什么花花世界,锦绣江山,说什么万乘至尊,统寰治宇,都不若一概抛去,就这样和眼前的绝色美姝闻琴解佩,漂游江湖,就这样和眼前的绝色佳人无语凝望,静静独处,坐上百年千年,直至地老天荒……

    其时皓月半圆,清辉铺射,房内亮处清白如昼,暗处幽晖若暝;而穗香竟也不知去了哪里,迟迟不来耳畔搅扰聒噪。陈艳娘垂首低眉,许久方才启口,声音嘤咛细若蚊蚊:

    “陛下丰姿英伟,清扬洒落,颇赛襄王仪表,子建神韵,更兼贵为一国之君,后宫佳丽三千,却偏肯垂目靑顾艳娘一介山野村女,实在堪称旷世奇闻。人非草木,孰能无情?艳娘心里很理解,也很感激陛下的这份情意。今生无缘,若有来世,艳娘一定捧箕奉帚,服侍陛下,虽死不渝。可是,可是,陛下还是赶快离开庄园,免致后悔无及;陛下,此乃艳娘肺腑之言,并不敢有丝毫欺瞒。陛下……”

    “不,艳娘,朕不愿现在就走!朕万几宸翰,难得今日余暇;朕只想这样和你静静的坐上一会,哪怕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,就这样让你陪朕静静的坐着……”赵祯一面说话一面站起身来,再次以手擎灯,双目一眨不眨的盯视着陈艳娘,就仿佛盯视着一件精美绝伦举世无双的汝窑瓷瓶一般,胸中波翻浪涌,口里哽咽难言。

    “陛下此时离开,艳娘心里虽有一千个一万个的不愿意,一千个一万个的不舍得,可是为了陛下的安危着想,还请陛下赶紧离开吧!……”

    两人正在情深意浓难舍难分之际,突然院外一阵嘈杂喧嚷由远及近,其间又杂着刀剑碰撞的叮当之声。陈艳娘脸色登时“唰”的变得煞白如雪,玉体簌簌颤抖犹如风中落叶,半句话也说不出来。赵祯尚在瞠目惊疑之际,郭千章已经急步蹿了进来,也不及行跪拜礼,便失色变声的叫道:

    “陛下,姨太太,不好了,不知打哪里窜来一伙劫匪,挺枪持刀的在园内大肆劫掠;大管家潘福纠集了二十多名仆从,双方打斗起来,已经死伤好几人啦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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