用完膳,皇帝他们要赶着去处理政事,便先走了。舒雅公主也站起身,淡淡跟虞太后行礼告退。我正想着要不要留下来陪虞太后说说话,看她整天一个人待在这偌大又空旷的宫殿里,也怪闷的。没想到虞太后叫住舒雅公主,让她带我去碧兮宫坐坐,还让我们多聊聊多走动走动。她累了,要去小憩一会儿,就不留我们了。

    舒雅公主默默看我一眼,然后福身一礼,当先走了。我有些发愣,虞太后笑着朝我点点头,让我去吧。我行礼告退,走出康宁宫,看到舒雅公主正在前面等我。于是小步跟上去,心里略微有些忐忑,因为我从没有去过碧兮宫,也不知道能跟这位公主聊些什么。宫里人都说,舒雅公主性情冷淡,极少与人相交,除了皇帝和太后,鲜少有人能进得了碧兮宫的门。没想到今日我这么荣幸。

    一路穿花拂柳,绕过两条小径和垒垒假山就到了碧兮宫,重重的紫藤花覆压在门头,淡紫的颜色轻柔素雅。跟在舒雅公主身后走进宫门,入目一派郁郁青色,夹苍流翠,应接不暇。盘绕的蛇竹、高大的芭蕉、成团成簇的风铃草、微风中摇曳的白紫薇……放眼处处皆是风景,但又毫无雕琢之感,绿树繁花烟烟莽莽,纵情盎然地生长着,似乎原本就该这样。

    一角石亭矗立在碧波湖心,蜿蜒的木桥搭建在水上,微风起波粼粼千瓣,睡莲朵朵宛如灯火初绽。舒雅公主领着我走上木桥,往那湖心亭子里去,早有侍女端着茶水迎出来,放下两边白色帘幕,午后阳光垂坠在上面,似有淡淡金粉闪耀在其间。

    亭台左边摆着一架古朴的玉琴,坐垫旁的矮几上散乱堆放着一些书籍,有些史书杂记之类,但最多的还是一堆一堆的佛经本纪和细笔誊写的本事诗。看来舒雅公主颇喜欢这亭子,每日时间都消磨在这里了。只是看着那厚厚一摞佛经本纪本事诗,我有些默然的感慨,通晓佛理淡泊养性固然好,但总觉得年纪芳华的姑娘不应该总看这些东西。她应该放声地笑尽情地哭,欢快地跑跳肆意地闹,怎样顽劣都不过分。至于那些佛教经意,留待以后头发都白了牙齿都掉光了,再看也不迟。

    见我盯着书本出神,舒雅公主也没说什么,只是随意一指铺了软垫的座榻,叫我坐下。

    我客套地笑:“初次来碧兮宫,公主这里别有洞天,景色别致得很!”

    舒雅公主瞥我一眼,淡淡道:“不想笑就别笑了。”

    我的笑容僵在脸上,竟然被她看破了,于是讪讪地收起笑容,一时间觉得有些尴尬。这是她第二次跟我说这话了,想来我的演技并不怎么好,笑得太假了。

    “这碧兮宫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地方,你想来就来,没人拦你。”舒雅公主悠然开口,冷淡的嗓音殊无波澜,不带一丝感情。但我还是听出来了,这里面含有一丝邀请之意,想来她并不讨厌我。于是我点点头,感觉也没那么尴尬了。

    侍女端来两盘小点心还有一盘水晶葡萄,舒雅公主显然不擅长招呼客人,我也不用她招呼,自己挑了喜欢的吃。铺展裙裾在软垫上坐下,舒雅公主素手搭弦,半阖着双目抚奏起来。似玉珠溅水,似落花翩飞,时急时缓,起伏连绵。一个静静听着,一个默默弹着,远处树丛间翠色起拂千层浪,花明柳暗莺声啭。

    我不知道她奏的是什么曲子,或许不过是随性而作,信手弹来,但依旧好听,动人心弦。然而这悠扬的旋律放达在外,其间却难掩淡淡的愁思,萦绕盘旋,不得其解。我不禁有些黯然,想到自己又想到她,一时间觉得有些同病相怜,都是求不得的两个人,相互蕴藉罢了。但总归来说,我还是比她要幸运多了。至少我爱过人也被爱过,不像她,一出生就被锁上命运的枷锁,爱不得,不得爱。那个虚无缥缈的驸马,她等了二十年,却从未见过。

    或许她还在等,也或许她已经放弃了,未来不可知,谁又知道她的驸马是个什么样的人?即使他回来了,谁又能保证,他一定能给她幸福?他又怎能知道,她想要的幸福,是什么样子?我忽然间有些明白了,她为何痴迷于佛教经典。佛教人无欲无求,清静平乐,不奢求,则不失去;不希望,则不失望。想来她是早已不抱任何希望了吧,倾心于佛典之间,寻求一片心灵的安稳。人总要有点精神的寄托,才能在这个苦难的世上坚强地活下去。

    一曲弹尽,余音袅袅,微风吹着纱帘轻柔卷动,点点白花落在她肩头,衬着莹黑的发丝如瀑般柔顺。她两手重又落在琴弦上,只是静静落在那里,眼波微抬,望着远处怅然地出神。我也不知道为什么,忽然间就觉得这是一个很让人心疼的女子,即使有冷漠坚强的外壳做保护,看起来很坚强,但终归还是一个柔弱的女子。或者说是一个涉世未深的孩子。

    轻咳一声,我似不经意地说道:“公主似乎很喜欢佛典,看来倒是个有缘人。”

    “怎么,你平日也喜读佛典?”舒雅公主闻言抬起头,目光投到我脸上。

    看她这神情,显然是起了兴趣,想和我论一论佛经佛理。其实真要说拽文,我也并不是腹中空空无话可说,只是对这佛家典故礼义德范着实没什么兴趣。小时候是在爹膝头长大的,因为我很黏人,尤其喜欢黏着我爹,所以他总是把我抱在膝上,一边批阅公文一边给我讲故事。他博学多才满腹经纶,随便一个典故都能横向纵向牵扯几番,告诉我其中的道理,并且讲得妙趣横生,一点都不乏味。我娘倒是一心向佛,每晚睡前故事总是讲一些教人行善积德的小故事给我听。

    有一次,我娘讲了一个佛祖割肉喂鹰的故事,告诫我要富有爱心,帮助弱小。我被这个故事吓到了,脑子里想象着如果明天的午膳上还有炖小鸡怎么办?我到底要不要救那只可怜的小鸡?然后想到要把身上的肉割下来,顿时委屈得直哭,任凭我娘怎么哄都哄不好。后来我爹来了,问我哭什么。我就一边抽着鼻涕一边把我娘讲的故事又讲了一遍,还把我面临的艰难选择也说出来,期待他能大发善心,替我去救那只小鸡。结果我爹只是淡淡一笑,告诉我明天不吃鸡。于是我就安心睡了。

    后来在书房里,我爹给我上了一课,很严肃的表情,我一直都记在心里。他说:向佛是好事,因为佛教人为善,这一点没错。但是佛又教人禁欲,这一点却是大错特错。人生而为人,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欲望,所以就会想吃想喝想玩想爱,想一切美好的东西。如果像佛说的那样,不能喝酒,不能吃肉,不能白日酣睡,不能穿漂亮衣服,也不能和喜欢的人相亲相爱,那活着还有什么意思?人生在世短短百十年,不管什么,只要自己真心觉得珍贵重要,那就值得用尽一生去追求。

    讲到最后,爹拍着我的头说:颜儿,想吃小鸡就吃吧,想吃小羊也没关系,你想做什么都可以。世间最大的罪恶无外乎杀人放火忤亲逆国,那些都和你搭不上关系。所以颜儿,你放心大胆地去吧,去玩去闹去疯去笑,去放开眼看这个世界,尽情享受所有的一切。爹不需要你读什么诗书学什么女红,爹只希望你是快乐的。

    那时候的我还太小,不是很明白其中的意思。但那些话一直深深记在我的脑海里,直到后来逐渐长大,才真正明白他所给予我的是什么,以至于每每想起来都令我泪水翻涌,无限感念。我爹终究不知道,没有他在,我的美好世界也就不在了,因为没有人能像他那样允许我随心所欲任性妄为。而那些他以为永远和我搭不上关系的罪恶,我却已经犯得罪无可恕。但是不管怎样,他说的话讲的所有道理,我都深深记在心里,从没有忘记。

    想到这里,我觉得有必要矫正一下舒雅公主的三观,这世界上除了佛经典籍以外,还有很多其它有意思的东西。摸摸鼻子,我开始装模作样:“公主过誉了,我学识浅薄,对佛典也一知半解,鲜少涉猎。平日不经常见公主出门,亦很少交游玩乐,难道公主整日研习佛理,不觉得闷吗?”

    舒雅公主微挑的眉梢落回原处,脸上又恢复一如既往的冷漠:“佛经禅理浩如烟海博大精深,有些人到白头都不能窥得其中一二,研习探索乐在其中,又怎会觉得闷?”

    我叹息一声,又问道:“不知公主研习佛理,所探究的又是什么?”

    “一切真境,一切至理,一切美善。”她抬眸定定看着我,声音似幽咽冰泉,泠然冷肃,“佛家自有乐土,五色世界,光影婆娑。于此世界所有黑山,白水,金刚,铁围,江河,丛林,天人,宫殿,一切境界,无不照见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