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那个人——他其实很想活下去，却因为在荒泽中久了，不知道染上了什么，哥哥说他全身生疮、溃烂，看不清楚样貌，只有那双眼睛还完好无损，我实在是不忍心把他身上唯一东西拿走。”
“可是有一天，哥哥趁着我不在，把他的眼睛挖了出来，我一回来就装到了我的眼睛里”，阿泽回忆起旧事，不自觉地屏住呼吸，浑身颤抖。
“然后我看到这个世界的第一眼就是——一个人的眼睛瘪了下去，流了满脸的血，血滴在他的烂疮上，疮口上冒着滚滚黑气，他就这样死了，临死之前，他告诉我，这双眼睛叫‘破障’。”
“哥哥因为取出了那双眼睛，不知道怎的受到反噬，鳞片脱落，全身生疮，很快也死了——只有我，我用了那双眼睛后，好像除了能看见了，没有任何变化。”
瑶兮似乎察觉到哪里不对，但是又说不上来，于是继续追问道：“那符离又是怎么回事？你为什么说要把眼睛还给他？”
“他连这个都告诉你了？”阿泽轻叹了一声，说道：“哥哥死了，我也找不到回家的路，就乱走一通，终于找到了有人居住的地方，却没想他们看到我是鲛人，就要把我抓回去，我就到处躲着他们，在一处叫浮云泽的地方住了下去。”
“不知道过了多少年，有次我在水边觅食，看到一个孩子被一群人沉到水里，本想着好心把他就上去就离开，但是我一眼就认出了他的魂魄——”
阿泽突然激动起来：“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认出他来的，但是我就是知道！他就是给我眼睛的那个人，我有很多事情都想找他问清楚，但是他什么都不知道，什么都不记得了。”
“人死后魂魄会在忘川被重新搅散重组的，你不知道吗？”瑶兮疑惑道。
阿泽反问道：“是这样吗？但是我在人界这些年，已经好几次都感觉到了人的灵魂在反复地轮回、重生。”
瑶兮皱了皱眉，心想怕是过了几千年忘川又出了什么问题，有空要去鬼界查探一下情况。
“你继续讲跟符离的事情，为什么把眼睛还给他？在这之后又发生了什么？”
阿泽点点头，说道：“我认出阿离之后，就照顾了他一段时间，他倒是不怕我鲛人的身份，还从人类的集市上买吃的带给我，过了一段时间后，他非要去九敛山拜师学艺，我看出他没有灵根，怕是难成事，但是这孩子太倔了，偏要去试一试，这一去就又是很多年。”
“我再次见到他的时候，他已经是个修者了，但是却还是没有灵根，我用了他的眼睛这许多年，即使再迟钝，也知晓这并非凡物，何况我整日在湖泽之中，也没有应当日之约，饱览天下美景，也许把眼睛还给他，才是最好的选择。”
瑶兮心中有些惆怅，却不知该作何感想，深吸一口气，继续问道：“你就这么轻易地做了决定？后来呢？”
阿泽语气中多了一份释然，“后来，我的存在被他们知道了，又是一阵围追堵截，阿离说要带我回胥海，但是我的尾巴藏不起来，这一路上又能躲到哪里去呢？”
“其实这许多年里，我觉得自己在这世上也没什么意思，生与死好像也没那么重要，那晚我们在祖神庙里，我看到他为我化雪，给我许多承诺，又想起在荒泽里第一次看见他的时候，想起了哥哥，他们已经为我死过一次了，我不能再继续拖累他了，于是，我就把眼睛还给了他。”
“没有眼睛后，很快我就听见外面来了一群人，应该还是来抓我们的，我被带走以后，他们就把我关到了一处灵泉里，没过几日便有人来取一些我的血，不知道要做什么，除此之外，我一个人倒也过得自在一些。”
“原来如此，跟我想的差不多。”瑶兮解完了所有疑惑，把人惹得这般怅然，现在不知道怎么开口宽慰，两人就这么静默了许久。
“其实我不是没有怨气，只是不知道该怨什么？”阿泽忽然说道。
她像是忽然找到了一个宣泄口，“我常常在想，为什么那些人类要对我抱有这么大的恶意，仅仅因为我是妖？可是我从来没害过人啊！为什么这么不公平呢？祖神娘娘分化六界之时，为什么要把妖列为最低等的生命？明明都是一样活在世上！”
瑶兮闻言突然怔住，许久才道：“其实六界生灵一开始都是平等的，后来不知什么时候就成了这个样子。”
她现在只能回忆起最早降世的那一批生命，好像它们可以很融洽地生活在一起，不必担心生老病死，不必担心杀戮和掠夺，后来一部分人类发现了驾驭自然的能力，修成仙、甚至成神，一些动植物也生出灵智，出现了占有一方的大妖，魔气也不知从何时滋长而出，一切朝着不可预见的方向发展，
她只能在这乱糟糟的局面上重整秩序，却再也无法控制世界运转的方向，只知道万年后一切都会成为原书中的样子，而自己毕竟只是一个外来的过客，便也没有干涉太多，只是在秩序崩溃的时候，适当伸手挽救一下，或者助推一下罢了。
如此历经近万年，却恰恰忘记了，每个生命都自成一个世界，都在真实地经历着她种下的因果。